《野風》


創刊詞


任務

代發刊詞(民國39年11月1日)


這夏的海港。

船塢裡靜悄悄地躺著一條甫經歸航的登陸艇。它略為破碎的外衣顯出曾被海岸的大炮拜訪過,但未受主要損害,在危險中排退怒濤,安然地回到這基地的。

戰士們有的在艙裡洗澡,睡覺,或是蹲在狹窄的小桌上開始寫信:父母、朋友、愛人:告訴他們歷險的經過。甲板上在打掃,洗刷,有幾個人拖著疲憊的步伐慢吞吞地從廚房裡走到盥洗間去,幾個人坐在船面上,還沒有抽完手上的煙捲已經不支地睡去。

顯然的他們是累壞了。從艦長室的記錄看來,這條船在過去七十二個小時中遭遇戰發生了七次,走了一千四百浬的航程,到開進這海港時為止,這船上只剩兩個小時的用油了。

艦長點上一枝香煙,喝了一口開水。重重的鬆出一口氣,把上衣卸下,向那張像板凳似的小床上倒下去。

「報告艦長!」譯電員立正在艙門口,舉手行了一個禮。

「什麼事?」他坐起來,放掉手上的煙蒂。

「氣象局的通知電報:今夜起海峽重霧,還有從臺灣附近開始的貿易風已向東北東方向吹來。要航行的船隻注意」。

「喔」,他安心下來:「知道了。」艦長重新撿起在艦缸上的香煙。側過頭來問:

「多少時間?」

「大約有十二小時的霧期,一掠而過的暴風將在明晨五點左右經過」。

「好,你去吧。」他揮揮手笑道:「我已經請准總部修刷艦身,這陣霧沒有我們的事了。」

於是他重新躺下去,再度丟了煙蒂,疲倦的昏昏睡去。

 


餐室裡在談笑著。

「艦長,您不累?」

「剛才躺了一會兒,你們怎麼樣?」

「他還睡得著?」一個說:「寫情書還來不及呢。」

「白天睡了,晚上又睡不著。」一個替自己辯護。

「槍炮官,去過岸上了?」

「下午八點送來。─ 我們總得小修兩天吧?」

「這是兩件事。」艦長說:「糧秣跟燃料如何?」

「已經上好了。」

「海峽的霧已經起了。」航海官說:「要是我們今天還在海上可有趣了。」

「唉,雷達也拆了走,真是太吝嗇了。」機械官嘆口氣道:「要不然,根本無所謂。」

「我們總算盡了我們最大的力量。」艦長說:「今天早上總部的作戰署長來說,明天你們每人可領一枚勳章了。」

「真的?」大家高興的跳起來:「我們叨艦長的光。」

於是他們喝起酒來,把海軍進行曲唱得響澈全船。不,簡直是全港了。


黑夜裡。

艦上鴉雀無聲,濃霧籠罩了整個的港口,巡邏兵拿著槍在甲板上轉圈子。

「誰?」他突然把槍瞄準一個黑影喝起來:「口令!」

「是。─ 譯電官周鋒。到艦長室去。」

於是周鋒敲開艦長臥房的門,把一張電報交給他。

「X X島北端發現敵人集結,有登陸企圖,即向東經X X度X X分X X秒,北緯X X度X X分X X秒開航,限今晨六時前到達指定地點,支援守軍。」

艦上立刻忙了起來。各部分的指導人員都在指揮塔裡等候艦長的指示。

命令是必需絕對服從的,何況是為了本身自由而從事的神聖的戰爭。但是濃重的霧夜,這條艇上沒有雷達,方向儀也因霧過敵人的炮擊而受震動,恐怕會發生問題,盲目航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。

早上作戰署長來的時候是知道這些情形的。現在忽然又來這道命令,顯然是有著緊急的任務了。

目的地是本土附近的一個重要衛星島嶼。對於敵人,這是一條盲腸。從侵略者的眼光看來,是非攻佔不可的一個地方;而在保衛者看來,當然也是非守不可的一個地方。有了這島,才有本土,沒有了這島,他們也將隨之滅亡。除了命令必需服從的條件外,再也沒有比這些原因更需要他們的了。

指揮塔裡正在討論這件事。每一個人的臉上都被憂鬱的表情籠罩著,這件事對他們太重要了。他們必須立刻行動,在敵人進犯以前趕到,否則後果將會不堪設想。

但是沒有雷達,危險的方向儀,與墨黑濃重的霧夜。

艦長一語不發,不時的看著手錶,一分,兩分的過去,他突然站了起來。

「各種補給都齊了嗎?」艦長排開眾人的討論問。

「是的。」

「好吧,」艦長命令說:「這是我們唯一報國的機會了。現在離限定的時間還有三小時又二十分鐘,航海官特別注意方向儀的轉動,機械官隨時留心舵部,通訊官立刻開始與總部連線,報合航行方儀的變換,立刻開航。如果一切順利,我們在時限前二十分鐘可以抵達指定地點。」他向胸前劃了一個十字:「上帝知道我們的處境,本土安危的責任全在我們身上,祖國需要我們,他會幫助我們達成任務的。」


濃霧使對面二十英尺內不見任何東西。

船在小心翼翼下已經已每小時二十五浬的速率走了兩個多鐘點,全艦的人員注視著自己的崗位:這習習相關的命運,自由子孫的命運!

大家默無一言。艦長與航海官不時用掛著無法使用的望遠鏡的頸項轉過半個臉來,雙方發生會心的微笑。

他們沒有一刻離開過這裡。空氣顯得非常肅穆。祇是海水拍著艦身的聲音,不時從馬達聲的隙縫裡透過來,浪花似乎比開航時要大一點。

窗口吹進一陣微風,航海官打了一個寒噤。

「艦長,」航海官突然叫道:「壞了。」

「怎麼了?」艦長注視著航海官座前的東西,急急的走過去。

「是的。──剛才失去控制作用。」

艦長立刻拿起電話。

「輪機官麼?減低速率至每小時十浬。……是的,每小時十浬─方向儀表?了。喂,機械沒有問題罷;好極了。」

「通報官麼?方向儀失去控制,立刻報告總部本艦現在的位置,現在在以每小時十浬的速度大約??北東北方向航行,請求速?快速艦?接應。」

艦長放下了電話筒,注視著指揮塔外的濃霧。

「優先使用海鷗。測量兵加?留意。」他說著。焦急的??全作戰勘測指揮官:「立刻命令全艦官兵進入作戰狀態,不要讓迷途而被敵人偷襲。」

現在,船事實上進入了迷途的狀態了。這條登陸艇什麼也不怕。風吹,雨打,敵人卑劣的炮火,可是就怕迷途!

手錶上指著五點十二分。艦長坐下去,站起來,很快的走到窗口,又走回來。皮鞋聲裡顯出非常的??與不安,他的臉色裡包藏著千萬般的心事。這條船!千千萬萬人民寄託的船,島上守軍盼望的船,世界上自由象徵的船艦,如果你因此而不能在指定時間到達,或者中途觸礁沉沒,就是整個小島的沉淪,整個祖國的毀滅,多少人對你寄予厚望,你卻病了。

又過了一分鐘。

「報告艦長,」電話鈴響了起來:「電報正在拍發。但是總部先來了一道命令,X X島外五浬已開始發現敵人,較預定的進犯時間可能提早。總部是沒有接到我們的電報要我們兼程??。」

「好的。」

「據氣象觀測員的報告:貿易風已開始襲擊本地區,大約五分鐘內可達本艦航行地位,請命令機械官再度減低速度至每小時五浬,─ 大約十五分鐘後會掠過它的暴風半徑向東東南海去。」


濃霧裡開始漸露亮著艦長不時的看??,現在正指在五點十八分。

船隨著海風作不規則的搖動,慢慢地向前一步一?的推進。

海浪猛烈的撞擊著艦身。甲板上不時的被浪花擲進來幾乎滿艦的水,又急遽的退出去。

砲位前的戰士們滿身都淋透了。風越來越大,有幾次船身的深沉速度幾乎到達二秒鐘一次,升沉的幅度?愈來愈高到差不多與海面平行了。

暴風已光臨了許久了。

艦長滿頭是豆大的汗珠。這樣大的海風,他一點也不冷,全身給著急的熱汗與砲位上的戰士一樣的濕透了。


每小時五浬的速度!再這樣下去,顯然的會跟不上了!它將使島上的守軍失望,在全國人民的焦急中錯過機會,然後自身再遭受失敗與毀滅的命運;就在這一分鐘,一分鐘滑過去的時間裡,雖然風勢已經收斂,也無濟於事了。

艦長疲乏地走過去把窗戶打開。窗外突然清楚起來: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:天哪!原來成為這艘登陸艇阻力的濃霧,被一陣巨風吹散了,船身的左邊正在透著逐漸加強中的黎明的曙光呢!於是他急忙的用望遠鏡從晨曦裡望出去,航海官也同時看到了,遠處隱隱的那個海島:方向也對了!他們不約而同的狂叫起來,消息傳到全船,這時正是五點卅八分。

艦長於是拿起電話向機輪室指揮:「立刻轉到最高航行速度。」他掏出手帕,開始輕輕的拂拭自己的前額,透出一股不能掩飾的喜悅的心情,看它開足馬力兼程前進。

這條船在五點五十七分趕到了指定的地點,正好碰上了來犯的敵軍。它開始與島上的守軍合力夾擊,作三天以來第八次的遭遇戰,在太陽剛升起的時候,它已在戰士的歡呼中光榮的完成了它神聖的任務。

它第二次歸航了。艦長注視著這條軍艦那更為破碎的外衣,不覺略帶回憶的意識想道:「假如沒有這陣風,我們現在又是什麼樣的情形呢?」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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